爱和鱼塘主
她有一头黑发,但发梢是挑紫的,总喜欢穿着紫色的、带着金色点缀衣服,有时候是领口绣着暗金色的小花,花纹繁密;有时候是隐隐透着金色细纹,好像衣服是金线绣制。深色牛仔裤居多,总踩着白色的运动鞋,像个无暇打扮的高中少女,但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是黯紫色,她的瞳孔似乎是菱形的,只是没那么明显,显然一直戴着美瞳。看到她的第一瞬间,我就感到十足的亲切,她整个人的气质真的很像我喜爱的某个游戏角色,于是我有意接近她,
但我又不敢过于接近她,怕打破我的幻想,她的打扮细节里隐隐透露出了一种贵气,所有的衣服缝线都很巧妙,有那么几件我甚至觉得是一体成型的,一眼扫去看不见裁剪的不妥帖,偶尔戴个小饰品也像是博物馆里拿出来的贵重展品。这和她的言行举止极为类似,我和她每次说话完都像喝了甜米酒一样,要咂嘴半天回味,但我知道绝不是我说话有趣。这样完美的人我不希望在某一刻发现令人难受的破绽,每天在街上晃来晃去等她的时候心里却只是充满了期待。好在她每天都会出来溜达,我便也认真培养散步的爱好,我们很快熟悉起来,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资料图】
这个来旅游的漂亮女孩暂时休学,假期永无止境,一直没有离开,兴许是爱上了这个小镇,而我也莫名其妙爱上了她。当然我也不确定,我喜欢偶遇和邂逅,这都是极为美好的;但我不喜欢对偶遇的人产生浓烈的感情,在我看来尘归尘土归土,偶遇终将是偶遇,我总是带着平淡的心情和这些人交谈,分开两个人格享受。毫无忌讳的表达爱憎,像是和那些人一起在舞台共演一幕剧,分别那一刻就等待下一幕新人的共演;另一个人格则在台下当个观众,在寂静的时刻经由回忆播放自己的演出,看自己的爱恨别离。
但这次我上钩了,在诸多剧目的主题里,只有爱情最贴合我正在上演的剧情,我做不到平淡的迎接结束,也不敢细想她假期的长度,也不敢想熟悉是否会消散,只期待二道幕如日夜轮转永不停息。我总是能在路上等上几分钟,她就会远远的走来,像是动画的世界里的人撕开迷雾,拨开珠帘轻轻的走出,婷婷袅袅却又英姿飒爽。我想那就是爱情吧。
何况在与她的相处里我并非耽迷,我知道自己在很快的充实起来,她的知识面极为广博,往往在我的长篇大论后,她虽然望着四周的花花草草,脸上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却总能在柔声细语间定夺乾坤,指出我考虑不足的地方,接着开拓我的视野和思维。有时我也会听她讲自己的见闻,那些故事都引人入胜,叫我希望当时也陪在她身边。我有在进步啊,我有在变好啊,这一定是爱情了,我想。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告诉我,她要离开了。
我只好走在她的后面,一边啪嗒啪嗒的踢着路边的马路桩子。我知道自己很不礼貌,可是一边踢一边眼泪也在啪嗒啪嗒的流啊,如果不踢我就要大哭了。我隔一小会儿就偷偷用纸在脸上按一按,轻轻的擦一擦睫毛,然后赶紧把纸巾轻轻揣进兜里,虽然没有痛哭出声,但我知道自己真的是伤心了,眼泪实在是止不住,和我此时的后脑里一样温热。默默无语了一路,我总算平静下来了。一辆城际公交停在了面前,她转身面对着我,浅浅的微笑了一下,然后上车了。
真有仪式感啊,我也撑着微笑回应她,看着公交马上消失在了山的转角。
坐在马路桩子上,看着车来车往,每一辆去往城里的车都带走了我的一缕心,带走了一缕惆怅。下一刻反方向的车又会将这些情绪拉回来,并带来更猛烈的感知,不一会儿我就麻木了,只是看着各式各样的车轮在眼前晃过,不知是因为车速过快还是过于伤心,那些轮子都模糊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轮子停在了我面前,我呆呆的看着这个不一般的轮子,一时之间有些疑惑,抬起头,另一个轮子挡着一个紫色的身影,白色的光影一晃而过,视野陡然清晰起来。
那辆车开走了,但紫色留下了。
我心里巨震,手忙脚乱擦眼睛,她默默的看着我,递上纸巾,又用素白的手轻轻抚摸过我的脸,拂过泪痕。
我再也难以克制情绪,站起来抱住了她。
你……不是回来取东西的吧。
不是,我会留下来陪你啊。
于是生活又变回了原样,按照进程演进。
兴许是那一抱之后我胆气渐增,偶尔我也会牵住她的手。手指轻轻的碰过去,也许是碰到手臂,也许是碰到手腕,也许是碰到手背,然后掌心相对,指肚纷纷滑过指间,停在手背的关节上。
温度会浅浅的传过来,偶尔极静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脉搏,一次又一次微薄的跳动间我的心好像也跟着平缓下来。我们在傍晚,在清晨细语,呼吸雨后的空气,谈天说地。也会大笑,看远处的乌鸦成群飞过,看最后一缕黯色的夕阳从远处的马路桩子退到近前,看山上的几树野花慢慢开放,在深沉的墨绿色间昭示春来。我觉得自己和天上的太阳一样,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炽热,越来越要停留在这世间了。
雷雨天来了。
那一日将她送回镇上最好的旅馆,我回到家,打开了刚开始读的书。正在这时,邮箱里弹出了一条消息,发件人是未知的,习惯性的点开检查是否重要信息:
“请你看一看《楚门的世界》。”
这是什么新式广告打法呢,莫非是哪家书店的策划。我没有仔细留意,但脑海中一闪而过楚门的妻子推销产品的镜头,想到楚门惊恐而疑惑的神情;又闪过她身上那些好似从博物馆取出来的饰品。不自觉的就开始把自己和楚门对上假想了一下。不由得笑道,还真像,这么完美的空降女朋友,小镇无休无止的平静的恋爱。想到这里,一丝烦躁在我心头涌了上来,紧接着各种繁杂的念头如潮水般在心头涌起,几个月以来的各种压下的想法开始在脑海形成风暴。我合上书,摔在桌上,点开了邮箱,写下了回复:
“你好,看过。”
很快对方发来一封邮件:
“你好,接下来我要讲一个小故事,还请你能认真赏读我的作品,谢谢。
在很久以前,地上生活着一个少年,他正直,真挚,善良,美好,过着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拥有的生活,这也是任何一个人都羡慕的生活。
他的世界正处在信息高速变革的时代,各式各样的新技术层出不穷,人们期待着美好的将来,将一切信仰不再只托付众神,科技就会降下恩泽。因为科技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切科技所不能解释的,尽皆交予未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终将会显现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整个世界都建立在科技和定律上,人类社会依托科学飞速发展,科学概念深入人心。
于是有人代行神的恩威,楚门的世界就这么诞生了,少年身陷囹圄而不自知。在曾经的曾经,孤独的人假想了灵魂的伴侣;现在的现在,灵魂的伴侣正是假想中的人。
灵魂的伴侣正是假想中的人。
黄粱的一梦终将醒,独幕的舞台剧要谢幕,悲剧注定了要发生。
失魂落魄的人却找回了魂,少年不再身陷囹圄,少年坠入地狱。
神并不给予全部的恩泽,神绝不会。
神终会降临。”
真是一个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故事,我想。
但对方显然很了解我的性格,这个故事成功勾起了我的恐惧,导致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翻来覆去的想这个故事。尤其是“灵魂的伴侣”这个说法简直拨开了我纷繁复杂的思绪直指人心。在无端的对她的依恋中,我始终在心底认为她真的是我的灵魂伴侣。这个想法如无根浮萍飘在我的心口,将其它的深思巧妙却又笨拙的遮掩。对于经历的所有事情,虽然不至于全要求再三反省,但我始终会下意识的维持行为的平衡,在这种中庸式的调节下我心绪很少产生巨大的波动,也不会在关乎重大的事件上冲动决策;灵魂伴侣这个说法却是契合关乎重大这一要素的,按照习惯的逻辑,我忽略了其它所有的风险,笨拙的以“灵魂伴侣”为由掩盖了她所有的不合理。
其实只需粗略一想,整个事件便透露出巨大的荒谬。她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更像是一个要花几万块钱才能雇到的私人教师。她有着优秀的外形条件,兼顾了知识引导和情绪陪伴,我没有看见她发过任何脾气,如阳春煦物。我也不知道她哪怕一丝的家庭情况,她的见闻如此引人入胜,透露着难言的美好,她本人也带着光晕,每次牵手时平缓的心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度化了一般。她就像是动画的世界里的人撕开迷雾,拨开珠帘轻轻的走出,身上有阳光、正义、纯洁、善良,她就那么站在眼前,却不会留下一滴泪流下一滴汗。
孤独的人假想了灵魂的伴侣,灵魂的伴侣正是假想中的人。
一缕轻微的风和煦的吹开了心口的浮萍,一瞬间我感到了决绝的冷静和巨大的空虚感,悲伤如潮水般把我淹没,躺在床上,从无尽的黑暗看到天明。
新的一天来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晴天,我坐在桌前发了会呆,不知觉间却已经穿好了衣服洗好了头,细细的将胡子剃的干干净净,将鞋带好好的系出漂亮的结。我便又坐在桌前,依然看着窗外,这个时候本该去街边等着她从酒店里出来了,她走到我前面,我就和她并排走,于是就美好的很。一大群乌鸦呱呱的从电线这一头飞起,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我看着它们慢慢的扇动翅膀,并没有看见什么不详和晦暗的东西,是啊它们明天也会这么扇着翅膀飞起来。有什么力量在背后轻轻的推着我,我知道自己还是想和昨天一样,甚至想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叹了口气,我走了出去。
坐在马路桩子上,看着自己的鞋,干净又整洁,余光中似乎瞥见了一个身影。我侧过头看见她俏皮的推开了巨大的玻璃门,灵活的跳了出来,我没忍住笑了。跑上去牵住她的手,熟悉的温度传过来,心底泛起一抹小小的苦涩。
“我觉得你似乎有点小小的惆怅。”
“我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邮件,讲了一个让我很害怕的故事。”我在心底下意识的回复她,但我没有说出来。
“还好啦,可能昨晚有点凉,睡的晚了些,今早没精神。”
我很想直接把邮件给她看,她肯定能给出比我的更好的解释和想法,提供更多的参考,兴许几分钟后我就会满怀着愧疚恍然大悟,然后把她的手牵的更紧些,反正她也没有躲避挣脱过,从来只是任由我牵着她的手。她会笑笑摸摸我的手背,或者眼神明亮的看着我,什么话都写在眼睛里,总之并不会生我的气。直觉告诉我不要那么做,我决定晚上去联系发邮件的人。
没想到下午便有人来敲了门。
打开门是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子,裹的严严实实的,穿着深色的薄风衣,戴着巨大的口罩,帽檐压的低低的。开门见山的问了我一句话,“灵魂中的伴侣你看出来了吗?”我想了想迎她进了门,她熟练的绕上了二楼,精准的找到了我的床, 摘下口罩就躺在上面,留下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站在床尾手足无措。
“没什么,我都看了你大半年了,从你遇到她的第一天开始。你家里的构造我一清二楚,找到床很容易的,你先让我休息十分钟,连夜赶到你这里来拯救你真是太累了。”
“……”
于是我静静的等了女孩十几分钟,看着她的手表屏幕亮起轻轻震动,她嗖的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薅住我的胳膊,看着颜色惨淡的我,把我摁到床上坐着,叉着腰来回走着打量我,我不明所以,任由她折腾。看了几圈后她盖棺定论:
“真是个老实人。才一天人都憔悴了。”
“但是时间紧迫,我只能把所有事全盘说出,说个大概,然后我就会离开,信不信也由你。你知道嘛,我虽然大发善心,但我也要自保的。”
我只好点点头,于是乎我听了些天方夜谭的故事。
小松是个仆人,小松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每天端茶倒水,跑腿送货,打扫清洁,整理文件,开灯关门。
本来进研究院实习是为了积攒经验,没想到根本接触不到核心技术,部门里的人什么也不说,待了半个月插花都学会了,还没弄清楚这个部门到底是干啥的。那好呗,不会就多主动观察,自己看自己学,到时候能开出漂亮的证明就行了。小松便在整理文件的时候多扫几眼,路过屏幕的时候多看几眼,诸位研究员对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听上两句。得出来的结果很奇怪,所有人都是围绕着一个叫《天使在人间》的项目转的。每天的工作就是监视一对小情侣,女孩子谈吐不凡,温柔可人,挺拔纤瘦,看穿着打扮是个千金小姐;男孩子老实温柔,眉眼忧郁,穿着普通,说话也没什么味道。这么一比较,天使来到了人间可真是极为贴切的形容,感情这怕不是一个整蛊综艺节目组。
小松便对男孩格外多注意了些,原始见终,悲剧最有可能发生在这个男孩身上,现实里少有这么美好的剧本。果不其然,诸位研究员们渐渐习惯了这种窥探的生活,议论的也越来越放肆大胆。当男孩子紧张的在马路边等待时,大家便开始猜测今天会不会接吻,这个赌注让几位浪漫派属实亏了不小的一笔,因为男孩子实在是太老实了。后来赌注便换成了让女孩子主动一些的结局,但不知道为什么开会之后否定了这个提案。小松感到分外的荒谬,在会议中添茶时,大家真的很严谨的讨论要不要女孩主动接吻,如何去实现,甚至提出了一些更为激进的方案,但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该死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那个小崽子又不知道异性是什么感觉,如果没什么意外岂不更有说服力。”
“这冒的技术风险太大了,一旦没成功他肯定会发疯。”
“疯了也值了,白捡这么美好的一段生活,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情,受受苦也应当。”
“你可真是冷血,老东西,我们可以不让他受这苦的。”
“你难道就比我好点,我们这群人就没一个好的。哼,说什么屁话,这东西又能赚钱,又能给人快乐,岂不美哉。我看你义正言辞,其实比我还想做吧。”
“那我也是被迫的,都是你们的馊主意,我就是个技术人员。”
“老东西,你在屏幕面前看的眼睛都冒绿光了,可别想把道德负担撇得干干净净。”
“我不还是没赞同。”
“哎你看看你,什么改不了吃什么,哈哈哈哈。你不赞同是因为技术风险吧,不过是对我们的小天使没信心,可不是对那个小崽子愧疚吧,怎么难道想起你的儿子了?”
“我儿子?那怎能一样呢。”
“是啊,那怎么能一样呢。唉那边扫地的还没扫完吗?你去看看我的办公室。”
“哦……好的……”
第二天上午小松听到了一段颇为完整的对话,研究员颇为不忿,没有注意到她。
原来不欢而散的原因是有些更激进的方案没法实现,而决定爱情进展的是技术风险。小松感到有些沉重,这是什么技术呢?能监视、干扰一对情侣的生活,改变他们的爱情轨迹,而且不会被她们发现。可这样真的不违背道德和违反法律吗,更仔细的思索一下,女孩子真的是喜欢上了这个男孩?会不会最开始女孩就在被干扰?在研究院的自己实习了几个月了还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干扰了?
想到这里小松不寒而栗,她决定立即想办法多了解一些信息,以求自保,这份实习实在太诡异了。但由于不确定自己是否遭到干扰,她决定请三天假出去,躲的远远的,躲到没有信号的地方再考虑。
然而第二天她就发现不用了。因为整个团队突破了一项什么技术,开了个短会拍了板决定回收实验体,改造之后去找个新的实验对象,要可以加快实验进度的。他们将这一计划美其名曰《残酷天使的行动纲领》,几个老家伙为起了这个名得意洋洋,进去挨个添饮料的小松低着头直翻白眼,属实是驴唇不对马嘴。
研究员们鱼贯而出回到正厅的大屏幕前,小松看着女孩慢慢的走向回城公汽,一个哭唧唧的男孩跟在后面幼稚的踢着马路桩子,眼泪哗哗的掉,擦也擦不干净,始终没有哭出声,在大屏幕上,那张巨大的脸真难看,像是漫画里有了五官的月亮。
然后不到十分钟,公汽就翻进山沟了。剧烈的爆炸掀起巨大的火光,摄像头剧烈的摇晃,小半个山谷陷入火海,一时半会什么残骸都见不到。这剧情回转之快叫小松目瞪口呆。整个研究室都沸腾了,好几个研究员怒爆粗口,有人痛心的大跳大叫,说再造这么一个女人得要多少钱;有人急急忙忙检查数据,害怕连再造的可能都没有,然后狂喜着大吼大叫;有人呆呆的看着屏幕一言不发;有人则盯着一些特殊设备的小屏祈祷,估计是链接女孩的遥控仪器,只要程序还在就意味着有部分回收的可能。小松在短暂的失神后看着那几个呆立的研究员,似乎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一丝释然,也不知道心头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或许是可以重头再来的美好,更加完美的进程。也有可能是终于不再囿于道德的重负。至少小松是这样,尽管自己并不左右整个事件,但仍然为男孩感到高兴。
小松现在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恐怖了,当然是相对而言。原来女孩是科技产品,并不是哪家父母的孩子被精神操控了。但对于男孩子来说仍然是恐怖片,他实际上喜欢的是不存在的人。研究员们很快接受了现实,零零散散挤进小隔间关上门开起会来。很快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重机枪突突突的转了起来,死亡的电锯飞快的旋转,有人推紧门,大声吼到谁也不允许走,不按照我说的讨论今天谁也别想走,另一个人毫不相让回到我就是老死在这里怕不是也没有突破。小松坐在外面,像个造物主旁观众神的疯狂,毫无意义的进行情理的审判。小松当然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新的女孩被造出来,新的男孩又会受害,小松还是只能实习。这群人如此丧心病狂,让小松感到巨大的未知的恐惧。
这是故事的上半。女孩拿起桌上刚凉下来的茶,一饮而尽,又添了一杯滚烫的水,脸上的表情垮了下去,就像是从高处刚坠落时的惊魂未定。
给研究员们倒完茶,实习的女孩轻轻退出了房间。
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站在外面,略有些拘谨的接过茶,红着脸道了声谢,实习的女孩回以甜甜一笑。看着女生手里的文件夹,问道你也是来实习的吗,女生摇了摇头。女孩便松了口气,这种鬼地方,还是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女生径直走到小隔间敲了敲门,吓的女孩赶紧上去拉住她端茶的那只手,这里面你不能进去,对不起,女孩轻轻的说,正准备给研究员道歉,一个老家伙打开门,热情的把女生迎了进去,所有研究员都分外热情的叫着侄女,女生手紧紧夹着茶杯和文件,低着头小声说叔叔们好,于是所有老家伙都笑开了花。
原来是晚辈啊,果然待遇比端茶倒水的仆人要好很多喽,默默退后关上了门,一屁股坐在大屏幕旁的小矮凳上,自己到现在都分不到一张小办公桌。
“我儿子?那怎能一样呢。”女孩不由想起了那句话。
女孩突然想看看那个男孩怎么样了,在心里女孩一直有些愧疚,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紧闭着门的小隔间,女孩打开了大屏幕,来到主控台直接调出了小镇大街的监控。这并不是很麻烦的事情,街道摄像头的权限没那么高,研究院不知怎么办好了便捷查看的权限和通道,之前也有研究员随意翻看了不少地方的。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女孩怀疑是不是时空错乱了,但确认过后确实是实时监控。女孩面色惨白,关掉大屏幕,又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小凳上,这次是站不稳了。两个月前公汽坠入山谷发生爆炸,山谷表皮被掀走了一层,充足的地表水和降水很快刮下以前淤积的土壤,陡峭的土坡滑下来,填平了半个山谷。研究员当即派人去回收产品,最后什么也没来得及带回来。那一瞬间什么都来不及逃出来。可现在那个女孩仍旧完好的陪伴在男孩身旁,这个世界上本不应该发生这种事,“她”应该是一些碎屑或者是几块残余的零件,永久的掩埋在那个山谷的。
女孩关了屏幕,去请了三天假。那些复活节岛石像般呆立的研究员,以及当时失神的自己,像是一幕场景深深的印刻在自己脑海,很多悲剧的开始也许多一句话就会不同,一句小小的话的记忆会很快消散,说与不说都没有错,结局也不会注定好坏,但说了一句至少就会记得曾经努力过。女孩不想再这样无动于衷了,要去找男孩,要做一些事情。买好了最近最快的车票,连夜赶往男孩所在的小镇,最终告知了他所有的故事。
这是故事的下半。女孩声音颤抖着缓缓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冰凉的茶。
我看着女孩端着茶,一言不发的坐回床上,在说故事之前她像个要来救我于水火的英雄,此时却缩在了床上,浑身都在轻微的颤抖。我也不比她好太多,所有过往的幸福时光都是欲抑先扬的黑手,此时一齐排山倒海般向我攻来,曾经的一幕幕场景、一天天时光在我的脑海里似萤火虫闪过,所有我温和的、自卑的、明媚的、思念的、犹豫不决的、小心翼翼的情绪,全部都有可能是给了一个怪物;还有此时就在不远处宾馆的那个未知生物,我姑且暂时那样称呼,我实在难以接受她曾经一直不是人,分离后又折返回来的她甚至很可能连机器都不是,而是一种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法解释的东西。长达半年的人生突然就变得明暗不定了,而这半年是我直到昨晚还在确定无疑最美好的半年。
我的血液开始剧烈的涌动,在我和她都安静着恐惧着的时间里,巨大的怒火开始洗刷我的脑海,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两个故事讲完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窗外洒进来大片的月光,这时清冷的空气透过窗户的缝隙冷冷的吹到我的后脖颈上,我狠狠的打了个寒战,起身关了窗户,给她换了一杯热茶。这一过程稍微平复了我的心情,我点燃了桌上偶尔用来看书的蜡烛,点燃了熏香,坐在了桌旁,坐在了我最常思考的地方。
“那两个故事里的女孩都是你吧?”
“是。”
“你就是小松吗?”
“是。”
“那……按照我的理解,你实习所在的那个研究院,制造了一个仿真的女孩投放到了我的身边,陪伴了我半年的女孩,根本不是真正的人类。”
“是。我实习的时候听到的所有信息整合起来,这个女孩肯定是个假人。至于怎么做到的,为什么研究院选择你做实验,我也不知道。”
“是啊,怎么做到的。”我叹了口气,“我和她相处了半年,牵过她的手,看过无数次她的背影和侧颜,也曾轻轻拥抱过她。她的呼吸,她手腕的脉搏,她脸上细微的寒毛,她温柔的声音、她动听的话语、她柔软温暖的躯体,你让我怎么相信她是假的。”
“那我要说她已经葬身火海了,现在你身边的是什么我都解释不了,你岂不是更难相信。”小松有些勉强的笑了笑,试图把语气轻松一些,但在我听来仍然带着一点干涩,这种自然微妙的情绪流露是人很难控制的,我知道她的心里仍装满了恐惧,裹挟着巨大的压力。旋即我又觉得荒谬,这半年来我没有一次感觉到身边的女孩子有异样,现在的技术不应该能发展到这种程度的,那是否意味着我的情感和不少经验判断都是有误的呢?
“你说的确实超出我所理解的科学范围了,假使我现在认为这是真,而且我不怀疑自己是人造的,你该怎么证明你不是人造的呢?”
“我?”小松脸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白马非马?忒休斯之船?农场主理论?鱼塘理论?庄生梦蝶?”
“这几个理论用在此处都不太准确,但我懂你的意思。很多理论其实可以看成范式,但范式并不是可以套在任何一处地方的。”看着小松陷入沉思中,我多少也有点苦恼,远处的危机不论,近处的讨论就足够哲学了,偏偏还能决定我接下来的行动走向,甚至有一丝可能会危及生命。比如宾馆的“未知生物”确实是非常未知的存在,有许多莫测的伟力,此时已经感知到了我和小松的谈话,下一秒说不定就要对我俩下手。亦或正像条毒蛇冷冷盯着我俩,根据我俩的下一步思考决定怎么处理我俩。这样想的话,想亦死,不想亦死,何死可乎。又比如小松也是个实验产品,研究院那群混蛋为了玩的尽兴,把小松派来联合了宾馆那位一起搞我。
当然还有一些更离谱的想法,比如眼前的小松是复制了真正小松记忆的替代品,加上让我也难以分辨的仿真人技术,但却用智能来驱使行为。又或者我们全都是假的,这里就是《楚门的世界》。看着小松甚至忘记了害怕,我心底不合时宜的升起了一丝调侃的情绪,“就是说,你传递给我的消息里面有超越了人类目前认知的部分,那人类的理论和思考方式不一定适用;但是我们是毕竟是人,短时间内只能用人的方式思考。那我就假设你说的全部为真,假设你也为真,然后和你讨论几种可能:”
“嗯?你在弯弯绕绕什么呢?难道要我剖开肚子给你看看是不是两碗粉吗?”小松说着邦邦邦拍着自己的肚子,“里面都是你灌的茶,还都是冷冰冰的凉水,已经灌到喉咙了,我赶了一天的路,觉也没睡水也没喝,你不给我拿点吃的,怪不得只有仿真人和你谈恋爱。我这个真假不知的人起码是来救你的。”说着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无奈的下楼拿了些糕点水果,小松狼吞虎咽起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整盘,丝毫看不出被茶灌饱的模样。
“还是很抱歉,让你舟车劳顿,我还要怀疑你。”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个时候要我证明我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的人类,我还真没想出完美的办法,甚至宾馆里的那位显然比我更让你欢心,如果结婚什么的,你过年能把她带回家,那可真是镇上的榜样,完美的媳妇儿。父老乡亲都说好,说你真的长大成熟变优秀了,在大城市混的棒棒的。”
“你还真是懂小镇怎么喜欢媳妇儿。”
“毕竟这半年天天看着你爱她爱得深沉嘛。”
“嗯……不一样的,回想起来她毕竟过于完美。她能让我半年没发现破绽,过年就那么几天,应付长辈确实绰绰有余。假使她作为仿真人是依靠超级计算机模拟产生行动的,那处理绝大部分事情她确实能比你强。就算差一点,背后有一个团队,像智囊团那样随时在线处理她的语言行为,那也比你强。但她毕竟是个假人,她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结婚也好,相濡以沫也好,对方总得是人。不过她确实太像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完美结婚对象了,很像个完美的模型。”
“怎么,你已经承认我是血肉之躯,是个连仿真人都不如的、并不完美的人类女性了?”小松语气极为平淡轻松的反问我,我心里却突然升起一股不太适应的感觉,但是回过神来又觉得这样才是对的,这种感觉是在宾馆那位未知生物身上没有感觉到的。我觉得小松似乎才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而那位身上那些朦胧的光晕陡然就被剥开,渐渐的将要露出本来的虚无了。我想了想,决定循着这种感觉再聊几句。
“我刚刚和你说话间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比如我最近两个月和她就一直相处的很愉快。”
“啥?”小松看着我一时半会没明白。
“我说我最近两个月,每天和她散散步,牵牵手,生活安详愉快。”
“你还是决定要按照原来的生活走下去?即使我冒着风险跑来告诉你身边人一直不是人?”
“我不是说我要这种过年的优质见家长女朋友陪我走完……”
“不对不对,看了半年又怂又爱伤感的你,绝对不是个能在巨大灾难后安详愉快的人!你是指这个?”
“对!我就是要说这个!”我不由得击掌大笑,心里有巨大的喜悦冲击着我,只想狠狠发泄出来。“我估计你不了解乡村生活,正准备给你解释呢。你想想死了一卡车的人,还是从镇上发车的,乡里乡亲怎么也要办好几场丧事吧,但是根本没有!那场车祸不存在!在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按照你的视角,研究员们因为我太过于……克制,而且技术突破可以更新仿真人,想换个实验对象,结果仿真人上了汽车后发生车祸,随之被埋在山谷里挖不出来了。”
“对。他们什么也实物没回收到,甚至去了宾馆检查。”
“而且我看了我们镇的旅游规划和交通记录,公汽上只会坐老乡,外人来多是包车的,且几乎全是自驾游。然后,你这边是回收团队前往山谷一无所获。研究院开始重制仿真人,直到昨天你一时兴起打开了监视我的设备,发现仿真人却在我身边。所以,所以你就准备来告知我事实,避免自己的良心折磨。”
“对,我请了三天假,明天凌晨回程,只来得及今晚告诉你这些事情。”小松说到这里语气哽咽,“我帮不了你太多,我怕那帮家伙实在丧心病狂。我,我……”
“没事,小松,我决然不能牵连到你。你现在已经冒了巨大的风险了,那帮老家伙对你没安好心,是故意让你来的也说不定。”
“啊?”
“正好我准备告诉你我关于这里面一个破绽的猜想,以及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女孩子。数学你怎么看?”
小松能得到研究院实习的资格,本质上也不是笨人,很快明白了我所指:“你刚刚说很多理论可以看作一种范式,你是不是觉得数学也是一种范式,扩大点说,不同的成体系的语言是范式,群体的生活方式是范式,而小到个人的思维习惯,我俩现在的一场对话都是一种范式。”
“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但跨进的那一片地方必然受到干扰,而不会只是单独的一点。跨进河流,哪怕都是扬起水花,或者都是泛动波纹,但并不代表每一次都有水花和波纹。”
“那我更加确定我没猜错,你认为数学只是适用于我们描述自然的工具,按照这种逻辑,称之为工具只是便于我们理解对数学概念的看法,实际上也可以创造一个新的词汇,比如‘土皿’,用来指以理论暂时的、适用的、无限接近的描述某一自然现象的过程。但实际上不同人的理解仍因人而异,甚至此时我俩都不一定真的互相理解对方的意思。”
“算是,这里深究也有些悖论。如果我说我完全共鸣你此刻的想法,认为你理解了我的意思,这一说法可以视作真也可以视作假,那就背离了你的话的意思,我承认完全理解那就应该有可能有所不理解。如果我表示疑惑,没有太听懂你的意思,那就正好证明了你的表述是正确的,我俩确实没法互相理解,我们应该继续沟通,但实际上却是说明了你的说法是正确的。而我现在认为的这两种悖论,正是因为我的思维范式不完美适用于当下情况的谈话。如果我们所有的学识都是围绕一个错误的原始基准不断发展、拱卫,那也可能出现运算过程错误但答案完全对的情形。如果我们所有的学识都是往正确方向发展的,那仍然可能出现过程错误但答案正确的情形。所以我们会意识到悖论的存在,这是王冠的重量。”
“啊停一下,看不出来,天天看你忧郁伤感,还以为你脑子里都是苦海和突如其来的爱情呢,原来还有一个哲学家啊。”
“这倒是侮辱哲学家这一称呼了,我上面都是瞎扯的。”
小松还准备安慰一下我,我直接打断了。“时间紧迫,胡乱用用,毕竟两个月前的车祸,研究院一系和小镇一系记忆不一,这种超出科学的东西就用不科学的理论范式瞎套吧。我直接说两个结论吧。第一是你为什么是女生。我暂且认为她使用了一种超算技术,来模拟成真人和我相处,给予我情感慰藉。她那么聪慧温柔,不至于恰好是个善良天然的单纯姑娘,是个人的可能应该不大,这导致她在大的行为决策上是可以打标签的。所以她知识面广阔,性格温柔,能把握我几乎所有情绪,但却像个天上掉下来的天使一样,根本很难染指人间情爱。因为她就像明星树立人设一样,其实是假的。而小松你,哪怕我刚刚见你却能明显感到你的性格特点。你同样善良,知识面广,能理解我的想法和情绪,但你有很多略有违和的体现。你是赶过来做好事的,是来帮我的,却在很多细节上表现出了很人化的感觉,比如你在我开门的一瞬间眼神是躲了的,但立马大方盯着我。你睡醒了一下子就弹起来了,当时你是有点慌张的,还假装镇定反过来观察我,绕着我转来转去掩饰。你能和我一样胡言乱语,能干出先邮件发个蹩脚寓言故事给我,接着又当面给我讲两个日记式的却又半文半杂的故事,后半因为恐惧你还讲的又慢又磕巴。我俩没有建立系统的理论,却能一起瞎掰扯到点子上。这些细节我不曾在她身上感受过,所以我暂时愿意相信你是真人她是假人。”
“咦,但是你这半年可受了她很大影响唉,会不会你现在这些想法都是她潜移默化引导的思维。”
“这可以视作对我认为你是假人的报复?”我轻轻笑了笑,添了些熏香,若有若无的气味萦绕在鼻尖,似乎世界这样就真实了。“第二个结论是关乎你此行安全的。我刚刚是不是怀疑你是仿真人,而且在你的故事里你也怀疑过自己是否受到莫名技术影响思维?”
“是的啊,早前我以为陪你的女孩是真人被精神操控了,但后来确定是仿真人,就稍微放下心来了。”
“但是她是不是血肉的人和精神操控技术是否存在没有必然联系啊?”
“假设精神操控技术真的存在的话,整个事情就没有推测的必要了吧?”
“精神操控技术是否存在,确实会令整个事件变得复杂,比如我俩现在的谈话其实也变成了研究院实习的一部分。”我看着小松又陷入一种迷茫无知的恐惧,只好安慰道,“其实大可以想成在看魔术就是,我们都知道是假的,但就是难以通过眼见的东西判断真相,但总归有机会的。”
“也是,考卷最难的数学题的确有答案,虽然明知几乎不能解答,但多数人并不会太过恐惧,仍然会稍微尝试。”
“小松,你有没有觉得这和你邮件里的故事太贴近了,你当时都决定暗示我哪些信息呢?你现在应该有足够时间可以讲一讲的,在那帮老家伙来之前。”
“你是说,他们知道我来找你?他们跟过来了?”
“只是猜测,也许方向全错了,我先听听你对邮件的解读看。”
“那行啊,我相信你的猜测。邮件里其实是提醒你注意身边的她,她太过于理想和完美,如果说你的生活是一张零散的、未补完的拼图,那她恰好就是那些缺失的碎片,瞬间让你的生活充实完整了起来。这是我实习所里的老家伙故意针对你制定的人偶,是完美的私人定制的魔鬼。我以为你沉溺在这虚幻中餍足,因为她破绽实在太明显了,任谁都知道天降完美女友是不存在的。但凡你每天围着她没羞没臊,一点也不尊重人我其实都不会管你,但你实在太理想式了,理想到他们打赌你什么时候吻上去都没赌到。我实在于心不忍这么个小孩子受到沉重伤害。孤独的人假想了灵魂的伴侣,灵魂的伴侣正是假想中的人。想传达的最核心的意思就是这句喽,至于其它的都是想引起你的剧烈怀疑,也不好意思写的太明显,就写了很多装神弄鬼的话。”
“那你确实做到了,而且大致也猜的不差。”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羞愧和悲哀,觉得追求虚无缥缈的梦境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假的梦真的在眼前却还是陷入里面。不由对研究院那帮牵着木偶线的人生出一股恨意,希望能尽可能破坏掉他们的研究。“看来这封邮件还是你的想法。但是你为什么没觉得那位侄女也过于完美呢?”
“嘶——”小松吸了一口冷气,“我去!”
“我是有些怀疑你看大屏幕这件事,并不是一时兴起的。”
“如果她是新造出来的产品,她到来后我就看了大屏幕然后来找你。那这也太巧合了。”
“我认为她就是新造出来的产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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