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开花》的阅读难度主要来源于两方面：一是篇幅较长，总计有1800多字；二是不符合一般读者从中国古典诗、西方浪漫主义诗、现当代徐志摩戴望舒北岛海子顾城诗等传统上建立起来的“现代诗”观念。

但是这种“长诗”和“文本诗”也是有迹可循的——这些踪迹就是我们进入的路径。

一、和其他可能相关的诗进行比较阅读

《开花》收录于西苑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的西川诗集——《接招》。而从《开花》往前数两首，是一首名为《内部》的诗，其中一句恰恰透露了“开花”的秘密：“一朵花，开放的花，没有内部，就像雨，没有内部而一粒种子的内部是四季，是生长的欲望”。这里出现了两种“事物”（或者一个事物的两种状态）的对比：“花”和“种子”。“花”，已经“开放”，因而它“没有内部”，它的内外统一为一个整体，完满而统一；而尚未“开放”的“种子”，有内外之分，它的内部“是四季，是生长的欲望”——或者説，是等待“开放”、渴望“开放”的“欲望”。“花”是已经“开放”的“种子”，它的身上留有作为“种子”时的记忆；而“种子”是尚未“开放”的“花”，它只有真正“开放”，才能贯通二者，合二为一。从这句诗我们可以看出：“开花”是一种破除内外之分、使残缺的事物完满、使“一”真正成为“一”的变化。它让事物完全，让事物真正成为自己。

(资料图片)

在《接招》里，相关的诗句还有：

“如果你剥夺一朵花的复杂性它就死掉；如果你剥夺一座坟墓的复杂性比如抽走一块墓砖，它就给你垮掉，将你捂死在别人的墓穴。”

——《不要剥夺我的复杂性》

“花”，因其“开放”而具有“复杂性”，具有生命力。

而在西川本人的诗歌以外，我们很容易想到策兰的《卡罗那》（北岛译）：

卡罗那*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而时间回到壳中。镜中是星期天，梦里有地方睡眠，我们口说真理。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我们互相看着，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我们相爱象罂粟和回忆，我们睡去象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是时候了。*Corona系拉丁文，意为王冠、冠状物、(花的)副冠、(全蚀时的)日晕，因多意性我保留其音译。

最后一节即有一句：“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北岛这样解读：

第四段无疑是全诗高潮。首先我们会注意到情人处境的变化：从第二段静静躺着，到第三段的行动与交流，而此刻他们干脆站起来，在窗口拥抱。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是时候了"，共五句，把诗推向高潮。第一句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公开他们的爱情秘密，第二句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是以一种从内心迸发的精神力量否定死亡。在策兰的诗歌符号中，石头是沉重而盲目的。石头要开花，则是一种解放和升华。第三句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第二句的从句，是说明为什么石头要开花。第四句是对时间的置疑。其中包含两个时间，基于两种动词时态：It is time it were time(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表明这两个时间之间既有对立和裂痕，又有必然的联系。这句很难翻译，大意是：此刻是来自那过去的时间的时间。为此，他感到疑惑。最后的结论是肯定的：是时候了。

（粗体是我加的）

我们可以注意到这样几个关键词：“以一种从内心迸发的精神力量否定死亡”“解放和升华”。

二、在诗歌文本中寻找“关键”诗句

《开花》本身的篇幅，以及西川近年来创作的“文本”化，让我们从整体上把握这首诗变得困难，但通过全诗的一些“关键”诗句，我们也完全可以解开这种“文本”的秘密。（关于“文本”：1992年写作《致敬》之后，我的诗开始容纳杂质，并且是大规模地容纳，相应地，我开始写一种被陈超称作“杂体诗”的东西。我自己管这种“杂体诗”叫“诗文”，我还为此发明了一个英文词——poessay，是由poem（诗）和essay（随笔）拼合而成。我的“诗文”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散文诗”，尽管宽泛地说这也是散文诗。但即使是现代汉语诗歌圈的人也有些不明白我在干什么。他们就给我戴了个“散文化”的帽子。而我自己索性顺坡下驴，管自己写的东西叫“文本”。——西川《访北岛于美国伊利诺伊州伯洛伊特小镇》后记）

比如：

开花就是解放开花就是革命一个宇宙的诞生不始于一次爆炸而始于一次开花

你就开花换个活法

开呀尽管俗气地来吧尽管下流地来按照我的节奏来你就会开出喜悦的花朵有了喜悦你便不致只能截取诗意中最温和的部分你便不致躲避你命中的大光亮

不满意的人以为世界是个聋子你扯嗓子谩骂不如开花而开花就是让聋子和瞎子听见和看见并且学习沉醉

开花是冒险的游戏是幸福找到身体的开口黑暗的地下水找到出路

若石头不让你开放你就砸开它吧它心房里定有小花一朵

就像有人从头顶再生出一颗头颅

你就傻傻地开呀你就大大咧咧地开呀开出你的奇迹来

（以上粗体部分全部为我所加）

从这些诗句，西川实际上已经告诉你，“开花”是——“解放”“革命”“宇宙的诞生“”换个活法”“让聋子和瞎子听见和看见”“冒险的游戏”“从头顶再生出一颗头颅”“大大咧咧地开呀开出你的奇迹来”……（已经再明确不过了吧！）

此外，“若石头不让你开放你就砸开它吧/它心房里定有小花一朵”，似乎就来自于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一句。

“开呀/尽管俗气地来吧尽管下流地来/按照我的节奏来你就会开出喜悦的花朵/有了喜悦你便不致只能截取诗意中最温和的部分你便不致躲避你命中的大光亮”：“俗气”“下流”很多人认为不能入诗，但从这样一个逻辑链条出发：“俗气”“下流”——天然地让人“喜悦”——因而天然地属于人自身的一部分——因而天然地属于从真实出发复又回归真实的诗歌，“你便不致只能截取诗意中最温和的部分你便不致躲避你命中的大光亮”。西川的《开花》及其他诗歌，实际上就在使你“不致只能截取诗意中最温和的部分”。

从以上两条道路出发，我们就会发现《开花》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难以理解：“开花”就是从封闭到开放，就是顿开枷锁，就是革命，就是打破固有认知，就是解放，就是新生，就是奇迹，就是宇宙爆炸。“开花”的结果，就是回到真实、圆满、完全，就是回到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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